【生垚】时空缝隙1925(二)
瞎写:时空缝隙的意思是,在既定事实的历史洪流中,被遗落在角落里的一些碎片。
六、上海滩
最近的上海滩非常不太平。
农历年刚过没几天,就有二十几家纱厂的工人们搞起了罢工,虽然很快就平息了下去,但终归不算是一个好的开年。
接下来的两个月,租界就没消停过,日本人的厂子接二连三的出事儿,几乎每天的报纸上都能看到相关的报道,尤其是老闸那边,南京路上隔三差五就有聚众请愿的民众,乔楚生一个头两个大,整个公共租界中央地区就这么点儿大的地方,南京路上的人,眼瞅着就要闹过来,他每天恨不能烧香求神保佑不要在他的地盘出事儿。
工部局也给每个捕房都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保证租界内部安全,甚至还发了新枪。捕房的弟兄们摸着新枪,倒是欢欣一片。
但乔楚生不敢想,这些枪口,最终会指向何方。
然而,更让乔楚生想不到的是,他会在这种场合与路垚重逢。
工部局办了个舞会,除去一部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还邀请了不少沪海道的官员。
就在外面罢工闹得风生水起的时候,舞会大厅一派歌舞升平,男士聚在一起谈论股票和政治,太太们则三两成群的聊着电影明星的八卦和最时新的洋装样式。
乔楚生最不喜欢和这帮人打交到,这些喜欢打官腔的人都无趣得很,如无必要,他巴不得一眼都不要看到这群人。好在因为他的帮派出身,这些人也不怎么愿意招惹他,于是他百无聊赖的端着红酒在舞池边闲晃。
“乔探长,怎么都不和大家聊天。”背后传来的声音让乔楚生僵在原地。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路垚一身笔挺的西装礼服,晃着一杯红酒绕到乔楚生面前。
乔楚生有一丝恍惚,他一时间没有分辨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这段时间里,他似乎并没有经常想起路垚,只是偶尔,他会觉得身边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寂寞。他把路垚没有带走的留声机搬去了办公室,唱针在胶片上一圈一圈,他也开始听那些原本欣赏不来的曲子。那种长久的思念已经寻常到即便想起,也不会显得突兀,就像刻在胸前那道疤,一直都在,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思念的时候。
无时无刻,蚀骨销魂。
然而这个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乔探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盐务新来的经理……”松江稽核所的张总办此时从旁探出来。
“路先生,好久不见。”乔楚生没搭理他,眼神一直在路垚身上没有离开。
“呃…你们认识?”张总办既尴尬又有点惊讶。
“故人。”路垚笑着给自己的上司一个台阶。
“哟,那你们聊。”张总办得了台阶,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他显然是想不明白,这个凭着家族关系混进稽核所吃官饷路家少爷,是怎么和上海滩青龙帮最厉害的角色扯上关系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也没听老爷子说啊?”
“我自己回来的,幼宁还在法国。”
“为什么?”
“最近国内太乱了,还是不要让她回来的好。”
“那你回来干什么?”
路垚注视着乔楚生,良久,他说:“回来混口饭吃,总在国外呆着也不是个事儿。”
乔楚生察觉到他并没有托出实情,但也没再追问,反而问道:“那你怎么去了稽核所啊?”
“我姐帮我找的。”
“你姐?她同意你回上海?”乔楚生着实吓了一跳,他可忘不了之前路家的所作所为,知道的是想让自家老幺远离上海滩这个是非之地,不知道的以为土匪出来抢人了。
路垚笑笑,没说话。
“你不是…不喜欢朝九晚五的工作吗?”
“总要有个正经差事嘛。”
“那你…怎么不来巡捕房啊…”
“每天面对凶杀案,我怕我会抑郁。再说了,每天被你催着破案,哪有在稽核所算算账面、对对流水来的清闲,你要知道,这账面往来,都是多大的数目!”路垚得意的做了一个数钱的小动作。
“多大的数目也进不了你的口袋,都是英国人的。”乔楚生笑道。
“切。”路垚把手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你怎么样,最近上海滩有什么好玩的?”
“你都结婚了,别老想着玩。”乔楚生也把酒喝了,他不懂红酒,只觉得这酒有点苦,“对了,最近你少上街溜达,不太平。”
路垚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跟他打听了一通租界里闹罢工的事儿,就又被张总办叫去和别人寒暄了。
乔楚生看着路垚的背影,他们隔着喧哗的人群,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他真正想问的问题,一个也没问出口。
七、心
路垚就知道,乔楚生看到报纸,一定第一时间来找他。
他打发了想拦着乔楚生但根本没拦住,只能站在门口焦急的探头探脑的同事,再三保证乔楚生只是来找他谈事情,绝对不是来寻仇的,同事们这才将信将疑的散了。然后他从容不迫的当着乔楚生的面打了个电话,预定了意乐喜餐厅的晚餐。
“晚上请你吃饭。”路垚放下电话,对乔楚生说。
“别说没用的!这怎么回事儿?!”乔楚生把报纸摔在路垚的办公桌上。
路垚翻开报纸,扫了一眼,耸肩道:“就这么回事儿啊,你都看到了。”
“什么我都看到了?”乔楚生很少在路垚面前发这么大的脾气,“解除婚姻关系是怎么回事儿?”
“又不是我要解除的,也不是我登的声明,再说,我和幼宁结婚本来也没办手续,就是办了个婚礼而已。”路垚全然无所谓的样子,还给乔楚生倒了一杯热茶。
“办了个婚礼而已?”乔楚生简直被他气笑了,“你是跟我装傻呢?白幼宁什么身份啊?你想结婚就结婚,想解除关系就解除关系,你把白家当什么了?”
“你们家老爷子登的声明,你干嘛来问我……”
“我就不说你之前帮巡捕房办案得罪了多少人,就说你们路家,是心甘情愿让你呆在上海吗?一旦和幼宁解除婚姻关系,你还怎么在上海滩立足!”
“那、那当时你还说要帮我跑路呢!”路垚争辩。
“那能一样吗?!你把这件事当儿戏?你知不知道幼宁就是我家老爷子的命根子,搞不好明天我就要去黄浦江里捞你!”乔楚生被路垚气得拍了桌子,茶杯被他不小心拂到地上。
碎瓷片高高溅起,乔楚生吓了一跳,他连忙拉过路垚,查看热水溅没溅到他身上。
路垚倒是没什么反应,任由他拉着,说道:“担心我啊?你要是真担心我,就帮我回去探探你家老爷子的口风呗,看看是不是打算追杀我。”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在这开玩笑呢?”
“唉,好了好了,别生气了!”
“怎么可能不生气!”
“那你……是因为我和你妹妹解除婚姻关系生气啊,还是因为担心我被你家老爷子追杀呀?”路垚微微侧着头,注视着乔楚生的眼睛,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可查觉的笑意。
“你什么意思?”乔楚生顿时觉得脊背一凉,他迅速避开路垚的目光,警惕而戒备,那种心思被拆穿的不安和慌乱猛地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绪。
“没什么意思,走走走,去吃饭。”路垚也不管碎了一地的杯子,推着乔楚生出门,顺便把门外听墙角的同事都轰走。
二人坐在餐厅里,乔楚生盯着服务生点燃的红蜡烛,突然有种昨日重现的错觉。
路垚这次倒是大大方方,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他:“送你的,法国带回来的。”
乔楚生打开,是一块儿手表,他拿出来瞧了瞧:“比我原来那块差远了。”
“我现在没钱!你爱要不要!”路垚拉长了脸,伸手要抢。
乔楚生躲开对方张牙舞爪的手,把表戴在手腕上:“要,干嘛不要,好不容易见到回头钱了。”
两个人终于消消停停把饭吃完,到了结账的时候,路垚一脸期待的看着乔楚生。
“行,真行,你请我吃饭……”乔楚生长出了一口气,他都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表情是哭还是在笑,他把钱包掏出来拍在桌子上,“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答对了,我就付钱。”
路垚眼珠儿转了转,心里算了一笔账,欣然点头。
“你为什么回来?”
“我本来就不想走啊。”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走?”
“第二个问题了。”路垚伸手去拿钱包,乔楚生死死地扣着,他争不过,悻悻的缩回手去,“就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你想什么办法不行,非得假结婚?”乔楚生皱眉。
“那是当时唯一一个能把我姐打发走的办法!再说了,现在国内这么乱,把幼宁送去国外,反而更安全。”
“幼宁同意你这个馊主意?”
“当然了,这是我们商量好的,反正…反正也没办手续……”路垚的声音越来越小。
“幼宁是我妹妹!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对她的伤害有多大!就为了你能摆脱你姐,你就这么对幼宁?”
乔楚生的音量不自觉抬高,路垚连忙慌张的四下看了看,“你小点声!幼宁她也…不是真的喜欢我……”
“说什么呢?”乔楚生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陌生,他想不明白,一向通透的路垚,明知幼宁的心思,又怎么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你长没长心啊路三土!”
路垚猛地抬起头,他看着乔楚生,对方的眼神让他觉得心头刺痛,突然有一种想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的冲动。他也以为自己没有心,他曾经看着暴怒的父亲无动于衷,他真的以为自己没有心。可是对乔楚生,不行,他会嫉妒、会担心、会挂念,以前他没尝过的甜和苦,这一次都尝了个遍。他多想把这些都说出来,但时机不在于此,喉结滚动,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沉默良久,缓缓道:“我就是不想你们卷进我家的事情里来,我姐那个人,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你觉得我会怕?幼宁会怕?还是你觉得白家会怕?”乔楚生倾身向前,他逼视对方,好像想知道他的脑子里到底是什么弯弯绕绕。
“我不在乎他们怕不怕,我也知道你不怕……”路垚目光闪躲着,低声说道:“但是…我怕。”
乔楚生一个愣神,路垚趁机拿过了钱包。
八、入世
乔楚生今天开了之前他送路垚的那辆宾士,路垚一上车就东摸西看。“今天怎么换车了?”
“我那辆送去保养了。”
“这车明明是你送我的,我都还没开呢,就又被你拿回去了!”路垚在椅子上颠了颠,又恋恋不舍的摸了摸仪表盘。
“谁让你在国外不回来的。”乔楚生笑道,把车开出了松江稽核所的院门。
“这车真的不错啊!你听听,这个发动机的声音。”
“那我以后都开这个接你。”乔楚生故意不提把车还给他这茬儿。
“好啊!”路垚倒是乐得有个司机接他下班。自从上次一起吃过晚饭,乔楚生就经常去稽核所接他下班,通常乔楚生会顺便带他去尝尝新开的馆子,一起吃个晚饭。
“今天去哪吃饭?”
“哪也不去,送你回家,我还得回巡捕房。”
“这么忙?”
“老闸那边的纱厂又出事儿了,最近可能都消停不了。”
车子开进了路垚住的那趟街,乔楚生在街角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不动声色的把车停在路垚的公寓楼下。
“你真的不吃完晚饭再走?”路垚俯下身敲了敲车窗。
“不了,最近不太平,工部局怕出事儿,我还得回去盯着。”乔楚生把车窗摇下来,意味深长的叮嘱了一句:“你晚上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千万别乱跑。”
“大晚上的,我能跑哪去。”路垚不耐烦的摆摆手,留给乔楚生一个背影。
乔楚生把车子开过街角,停在一处路垚的公寓看不见的死角,街对面几个青龙帮的兄弟看到他,连忙跑了过来。
乔楚生没下车,直接道:“你们就这么干活的?这条街上还有人不知道你们在这儿盯梢吗?”
“四爷,还有隐蔽的必要吗?”为首的那个十分无奈的挠头,“咱们弟兄都被路先生甩掉好几次了,你说他能不知道有人在盯他?”
“干什么吃的!”乔楚生心烦气躁。“什么情况!”
“这半个月,路先生一共出去了五次,都是晚上七点多走,九、十点钟就回来。每次我都派人跟着,但……都被甩掉了。”
“不知道去哪?”
“实在跟不住啊,四爷,不过跟着的兄弟说,他每次都是去华界。”
“华界……?”乔楚生想不明白,路垚去华界干什么,虽然稽核所地处华界,但他从未听说路垚新结交了什么要好的同事,更别提路垚在上海本就很少有朋友。
“四爷,这都盯了半个月了,啥也没盯出来……你看,还盯吗?”那人战战兢兢地请示,乔楚生打量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他后颈凉飕飕的,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路先生太精了,就没有哪个弟兄能跟住超过半个钟头的。”
“就没有没跟丢的时候?”
“有!”
“说!”
“有一回,就昨天,路先生去了顾家。”
“顾家?”
“就前几天被日本人打死那个纱厂工人。路先生去见了他的家人,还有几个他的工友,谈了很久的事情,出来的时候好像还给了点钱。”
乔楚生思考了片刻,道:“行了,不用盯了,告诉弟兄们,撤了吧。”
乔楚生知道,当路垚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能做得比别人更好。
路垚从公寓的窗子探出头,他从对面大楼窗玻璃的反射里,看到乔楚生的车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个眼熟的身影就从那个位置散去了,他略带得意的挑挑眉,关上了窗子。
他哼着小曲儿给自己准备晚饭,思考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路垚对现在的自己十分满意,长久以来,他总是深陷在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和不屑向父亲证明自己的矛盾之中,他不满家族对自己命运的掌控,又无力抗争,父兄总是说他自私任性,一事无成,可什么才算有成?在他父兄看来,无非是在政府谋个一官半职,说是报效国家,其实不过是当个傀儡,任人摆布。他不愿意,他若是去了,就是屈服于家族命运,并不能证明自己。他当初到上海,也并不全是自愿,他不想回海宁面对父亲,更不想去北平受姐姐的管制,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想做什么,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只得先到上海滩,至少这里是全国经济的枢纽和命脉,他总能谋到一份差事。但说到底,他的一举一动仍旧受着路家的摆布。
但现如今的他,似乎有了很多的勇气和力量,这份勇气和力量,让那些他从前害怕的、担心的、忧虑的问题,全部迎刃而解。他回国第一件事就是回海宁,面对震怒的父亲,他说:“您可以再叫人把我软禁起来,但我希望您能听我把话说完。”
“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吗?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我,路家管不了你?”
“不,”路垚非常平静,“您常说,男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做不到您说的这些,我自知我没有那么高尚,但我也绝不是任性和胡闹,我只是知道了我要做什么,您有您的路要走,我姐、我哥有他们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路子夫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从震怒到欣慰再到心疼。其实当他收到路垚漂洋过海、远道而来的一封封厚厚的书信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孩子已经下定决心走上另一条路了,只是他不知道,这条路他能走多远。
路垚看懂了父亲眼神的变化,此刻,他在父亲的眼中,终于不再是个长不大小孩。
路家的下人们倒是欢喜了几天,小少爷难得回了海宁,老爷终于不是整天板着脸,父子二人在书房里谈了很久,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至少这次没有争吵,茶杯砚台一个都没砸,小少爷还陪老爷下棋吃饭,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奇景。
只是小少爷没呆几天,就匆匆去了上海,小少爷前脚刚走,老爷就把他从国外寄回来的家书都烧了个精光。
路垚推翻了一切用来威胁他的筹码,他终于挣脱了家族命运的捆绑,当他把自己和国家的命运绑在一起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从前的自己是那么渺小又可笑。
路垚还是从前的那个路垚,自私又任性,他扯不出什么家国情怀,民族大义,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
他一点都不后悔。
反正都是求而不得,那不如就在这个乱世之中,争个更大的自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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